朱寒汛

简介: 朱寒汛,江西人,12岁至今居北京,2001年入伍,现为学员。主要作品有《创作评谭》,《中华文学选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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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寒汛的个人经历

朱寒汛 - 简介

朱寒汛, 83年9月出生,江西人, 12岁至今居北京,2001年入伍,现为学员。曾在《散文》,《美文》,《散文百家》,《天涯》,《布老虎*散文卷》,《创作评谭》,《中华文学选刊》等发表散文多篇。

朱寒汛 - 作品展示

 《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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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昏沉的玄云低压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它们漠漠地注视地面,大板块地悄然移动,湍急的气流日行万里,一边翻滚,一边发出尖锐的哨音,搅得云端的边缘含混不清,杳暝的天边应是这样。月亮在云层的环绕里时隐时现,又白又亮大得好像近在人间,前面有个孩子倚靠着一棵树努力地想用指甲蒯下粘在它上面的环状阴影。

懒洋洋的风透过棉衣棉裤贴近身体,一点也不冷,根本没必要穿那么多累赘的东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想。那是什么时候,我看到永远也看不到的景象:紫红色的太阳只若有若无地出来一点,除了光线没有轮廓,显得宽容大度,于是它上面的一片片云彩就颜色各异,而且深浅不一,东方就是这个样子,月亮在西边大得好像在开玩笑,它下面一黄一红两颗星隔几秒钟同时抽动一下。东边西边各行其道,互不干扰……而那时我非但不能驻足还不得不走开,远离那勾人的景象。明天还有,我身边的兄弟轻声安慰我。我告诉他:不,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再也看不到了。然后就难过得让我觉得奇怪。

眼前的场景就像醉酒,眩晕琐碎的颜色让人觉得受用。喝醉酒时尽管身体僵硬麻木,脑子却心游万仞,新鲜的想法和新鲜的词锋鱼贯而至,当然这新鲜从意识落实到口头要大打折扣,因为舌头无力卷出那些结构灵巧的字句,它要坚决捍卫笨拙的本色,说的慢就显得粘稠迟滞,说得快就显得呕哑啁哳。但往往这时消失了很久的记忆又慢慢爬升,掸掸身上的灰尘然后面带重见天日的气色提醒你:老兄,你怎么能够忘记,你没有道理忘记,你踏着我通过时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啊……是的,我喝过一种叫黑加仑的饮料,用啤酒瓶子灌装,那个时候的黑加仑不像现在那么温和,内含大概是可乐的两三倍的二氧化碳,整整喝完一瓶的话就请君没完没了地打嗝罢。上中学的时候(真是恍若隔世)我经常在中午和另外一个人从铁丝网翻出学校去喝这个东西,只为节省一段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但是实际上这办法并不十分便利,铁丝网上的铁锈抹得满手鲜红,很难洗掉,同时还必须承担一些风险,怕老师发现不说,有一回我的耐克ZOOM跑鞋的网面被铁丝钩出道口子,登时感到心口痛,那个兄弟还曾从两米的高度屁股朝下直直地跌落下去,迅速手撑地起来之后表情仿佛很从容但两道泪水夺眶而出,可见很疼(当时我没有笑,是真的,否则他肯定会扑过来)。我们出来之后的样子经常使附近居民区里的有正义感的居委会老太太惊恐万分,她们以为我们刚作完案,并且强作镇定地要我们别走。

朱寒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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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个溽暑的晚上,他说他想他新交的女朋友了,于是我们就在她楼下柏树的阴影里等啊等。电话是不敢打的,对方学习较好,家教严。他虽然孔武而有力但是还是害怕她妈拿着家伙冲下来。于是我们就远远地(情况有变可以马上跑路)不停变换各种音调咳嗽吹口哨,位于三楼的女孩的窗户里长时间透出一点点朦胧的椭圆形光亮,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回应。她察觉然后从窗户探出头的可能性很小,但这是他莫大的希望,后来我们开始抽烟和聊天,树下的蚊子很生猛,近乎蹈死不顾,手掌拍在大腿上发出黏乎乎的声响,再后来知了的啁啁悲鸣近乎枯竭,我们把一盒劣烟抽完后只好带着满腿的包各自回家。我问他,她就算是下来了,你又想怎么样?他说我不知道,只想看她一眼。那个时候我们浑身是劲,但是什么也没干出来,这次等待就是个缩影,那从玻璃里透出的昏黄而安静的,像轻扬在微风中的,娆饶杳杳的火把光焰一样的灯光就是个缩影。他有一点乱七八糟的想法,但从来没实践过,而且并不是出于痛苦的克制。我们的行为往往有一个开头,结果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细节和片段叙事的耐性远远超过了扎扎实实的情节的发展。正是因为这样,一切都显得非常地干净。

美好是回忆里的词,通常我们对近在咫尺的美好看得太淡了,因为它泛滥得像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一样引不起我们的兴致。从索然的寡淡的生活本身到追忆出一点隽永的味道需要的仅仅就是一端时间,这过程就好比鲜红的口子变成一道疤,三五个月,三五年,或者三五十年。
太快了,时间就像崴脚似的倏忽一闪,那个和我不打不相识的兄弟现在再也找不到,他当时用的电话现在也不存在了,就好像流失的时间不存在了一样,“我亲自听见他沉沉地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关于高中时候的记忆自发地收缩起来,缓慢而且稳定地被别其它的记忆压榨殆尽,全部是一片空白。热啊,冷啊,仅是天候的嬗变。每一年节气的交替只有鬼才记得。不过,晚上响着怪异的音乐,白天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比老头还爱回忆过去。仅有的几个朋友或嗔或喜的表情就越来越清楚,我没法不想念他们,一如为我像地遁似的消失了三年感到抱歉。记忆里有一座间囚笼。为了避免伤感,我们把柔软和明媚的春光锁死在狭窄的方块里和方块外,监守它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和质地坚硬的壁垒,防备稍一薄弱,它们就见缝插针而没有节制地膨胀开来,像浓度酽稠的雾一样加倍柔软地把人团团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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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在闪闪烁烁地痛,我换了很多姿势但是还是痛,然后肚子也痛,两种疼痛在胯部交汇,然后相得益彰。两个月前我的腰比现在的状况还要糟糕,那时是真正的没有一点办法,一切思维都由疼痛牵动。躺在床上清醒的时间是幸福的,但这宝贵的清醒一般不会超过十分钟,因为太累了。开始的几天我没留意到周围的环境,后来时间稍长,我就听到围墙外面传来一段轻音乐。

那些个舒缓的调调又新又旧,类似弹珠的碰撞在打和弦,钢琴的声音像少数民族的舞蹈一样在音阶里来来回回地跳跃,然后迫不及待地变调,越听越熟。我想,这怕是我在娘胎里就听到过的,这些声响在八十年代幻想未来和现代化,缺乏想象力而又想象力十足,既不是现实也不是以后的现实,就像那个年代拍出来的猜想未来的电影,等到未来就像现在这样飞奔过来的时候,这莫名其妙的音乐就显得特别荒唐和萎靡。它到底是属于过去还是以后呢?小学的课本喜欢以图片的形式幻想,那些图片画得真是浪漫,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有长江大桥,朝阳底下的一排大厦,清晰无比的星夜和图画一样猎户星座,关于蓖麻产品的流水线工厂,连稻田尽头的两个上学的孩子的蚂蚁似的背影也画出来了。我当时想这样的景色在我上学的路上怎么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呢?那个时候我爱戴红领巾但是无数次地把它弄丢,被少先队歌感动得不得了,还曾经恬不知耻地立志要当共产主义接班人,觉得身上的担子很沉重。

我记得,刚入少先队的时候我双手举着红领巾一路狂奔到家,好像手奉永不赋税的圣旨。当时我数学就已经学得很吃力了,但还是觉得看电视更惬意些,而且我亲爱的公公永远不会问我:写完了作业没?他会把大腿贡献出来做我的枕头,我们两人躺在一张沙发上,用同一姿势朝电视的方向蜷曲——看电视。我脚底下踏一块板子,出力地向上蹬,蹬,蹬!随着我的身体渐渐变直,他占领的空间就越来越小了,他有时会用发出单音节的声来反抗,我就回过头来啃他的屁股。这结实的回忆跟那些轻飘飘的幻想南辕北辙……那音乐用一个月的时间催我入睡,叫醒我在娘胎里蠕动的记忆。它每天晚上九点钟准时在院子的墙壁之间来回碰撞和弹开,催眠窗户外面的房屋、树和石头,固执而软绵绵地企图超越时间和空间。音乐像一个偏执狂一样在八十年代幻想未来,又企图在公元两千零四年复制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周遭环境,沉睡的声音编织出的流线体旋律像幽蓝色的孤魂,在不确定中用很短的时间复生接着再次死亡。音乐在八十年代憧憬未来,不在乎这憧憬与真实世界无可否认的格格不入,不在乎不远处暴跳的Hardcore企图踩烂一切音乐的套路。我感到思维的壳被那流水的声音缓缓剥离,脑子在身体和音乐之间游离和踯躅,就好像赤脚渡过浅滩,然后在紊乱的时空里猛地沉没。

似醉又根本没醉,脑子一片混沌。意识努力地覆盖腰闪闪烁烁的痛,痛变得比较朦胧,好像电视里的人的疼痛,假如有兴趣深究的话,稍微一挣就知道根本就是自己身上的——因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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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干燥的中午,我带领着一帮比我岁数稍小的孩子铲除楼房后草毯上的积雪。那些灰黑色的雪成形已久,而且长时间晒不到太阳,冥顽不化,死死地扒住泥土,手持铁铲动作必须有爆发力同时还要把握好分寸,好比打太极拳,否则来年开春这一块青草地就会变成难堪的鬼剃头。于是进度就出奇地慢,整整一中午,才干得好像快结束的样子。

他们弄来了几辆破三轮车,不停地把雪一车车拉到垃圾场去倒掉。有个孩子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矮,瘦,白,听话,肯吃苦,语调轻得像个小尼姑(唉,现在的女孩!),思想单纯得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惜他家里条件实在穷得没办法,他连很多最基本的字都认不到,谁要是以此讪笑他他就马上憋红脸,用比平时稍重一点的语气骂一声:滚你妈。在这个晕了头的年代,我简直没法帮他设想。

我拿一把锹一边机械动作一边诅咒生活,一抬头血就往头顶上冲,腰疼得要命,眼睛里全是小蚯蚓在钻。定睛一看他双手扶着一车雪块,正在穿过开阔的操场。猛烈阳光下的一车雪比他本人要显得庞大和显眼得多,他就像一只绿色的蚂蚁死命地拖拽数倍大于自己身体的肥肉。七八斤重的雪块上下颠簸,整个车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样。他停下来用手调整了一下雪块的结构,卯股劲继续向前,几十块七八斤重的雪块继续上下颠簸,车像一把剪子,一点点地把坚硬如铁的楼群的投影分割和刺穿。在尘土飞扬的操场,那一车雪慢慢不见了。我实在没法想象,之前我发现他脚底板上有两道鲜红的口子,像四片合不拢的嘴唇,鬼知道那两道红肉外翻的口子这一路吃了多大的力!而之前无数人的无数的疼痛我都熟视而无睹,这真是可怕的钝化。

在饱满的月光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山呼海啸的声响,一套服装,一个表情,尽管我置身其中单还是感觉到砭人肌骨的寂寥和荒凉。头顶的天空是粉红色的,有个小女孩,鹅的绒衣,带着傲睨一切的神情打开手臂,像只小鸭子一样在衣服架子面前疯狂地旋转,这一动作激起一股强大的气流,她身后衣架上的各色衣服跟着她旋转的频率一起舞蹈,她是中心,周围的树枝和树叶拼命地向她靠拢。她头昏脑胀,颓然停下来,双脚向一个方向踮了几步然后又向相反的方向疯狂旋转。千里以外的地方的一棵海棠也应该开了,它饱满的花瓣随着这女孩一起旋转然后落下,躺在树下的幼儿看着雪白的花瓣发昏,分不清哪一瓣是月亮了。游戏的孩子,你干脆停止生长罢,但不要仅仅局限在身体发育的停滞不前上(对不起得很,我总觉得天生矮小的人带有一种欺骗性和诡谲气质)。

生活的拳头凶狠而尖锐,下砸的力道不是孩子稚嫩的头顶所能够承受的。幻想只能麻痹人的视听系统,而真实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幸福就像潺湲的流水,或迟或早总会慢慢干涸,投生人世就得尽快用双脚踏住河底,露出水面的部分必然会很快僵硬、龟裂,生出坚硬的老茧,泡在水里的部分总归是潮湿的,它在唇亡齿寒的惴惴中不停地努力唤醒柔软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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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粉笔头用一秒钟同时也是十五年的时间准确地命中了我正在走神的脑壳。我想这时有人在亢奋地抽搐,有人对自己身体里呼之欲出的新生命既爱又恨,场面一塌糊涂,许多游丝般的气息在试图挣脱那些衰老的身体,有人奋斗一番后终于一败涂地,有人弓着腰回家了……这是一些场景还是某一段时间?一些都像幻象似的显示着一些不可思议的象征,我企图弄明白,但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在另外的地方也许阳光明媚,除了伸个懒腰享受它,不需要谁的什么想法。
2004年5月

《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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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里混混沌沌空白一片是我很害怕的一件事情,一事不成,就过早地衰颓了。尽管“二十心已朽”,也只是身心的怆怳,怕是不会延伸到脑力的罢,我这样宽慰自己。然后拿出纸笔来,胡乱地写下很多想得起来的诗和文的桥段,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让我自欺欺人地放心了。所幸,总有别的事情分散掉我的精力,让我不那么难过地只想着很快我就死了,像一阵烟一样的幻灭。只是睡觉,进食,然后蝇营狗苟禽息鸟视地活,不要有空暇,不要有风景,否则我就总是像个老女人一样颓坐着伤感起来,想千年走马,想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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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饭堂基于二层楼上,因为一层是各个小单位的厨房,二楼一大间一大间的是各个小单位吃饭的所在,你于吃饭的时间来基本上就可以凭声响判断出各个队分别吃的是什么,落花流水的是面条或小米粥,列缺霹雳、丘峦摧崩的是坚挺的油条或炸馒头片,蛙声起伏的是一咬便漏气的糖包子或豆沙包,——当然,我指的是节日里了,平时的声音根本没这么精彩。走到走廊的尽头是靠近整个院子墙角的一条走廊,抬眼就能看到某农场的内部,费点目力还能看到远处的城市一角的灯红酒绿,大家饭后三五成群地来这里吸烟,看着外面的世界聊天。现在天黑的早,吃晚饭的时间来这里的话就能看到一片星星点点的忽明忽暗的上下摆动的烟头,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难免会踩到那些各种牌子的烟头。

到了这个地方我就感到身上很自在,所以我常常在不吃饭的时间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夏天,正午的太阳光线慵懒而刻薄地透过一排玻璃窗户照射进来,我抽着半只烟一下子就睏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痰迹斑斑的水泥地上,恨不能倚在墙上睡去一会子,因为我看不得明媚的春光一样的光线和反光的树叶,清淡的蓝天和被天边的风力拉扯成细长条的白云。身上辣辣地发痒,脑门、胸口后背上的汗被晒出来了,我想起和我一起骑单车到乡下去玩水的某个健壮的小学同学,我祖父送我来到这个北方城市时蹀躞在汽车后面淌出的汗水和眼泪。冬夜,猎猎穿堂风清汤寡水地砭人肌骨,我脖子缩进秋衣里,夹烟的手指还是瑟瑟发抖,嘴唇时常被烟头撕出血来,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好像是深夜里火车道旁的人家里跳跃出来的,模糊不清而异常鲜活,我看着眼前的世界,想着我曾经对事物的态度,三年前,五年或八年前,希望作个比较,但我近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忘却的力量温情地把我放倒。眼下就是一切了,总之以后还没那么快到来罢,时间这东西总是让我感到后悔和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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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每貌似抑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远处或耀眼或阴霾,或春和景明或灯火阑珊。站累了我就蹲下或干脆坐下歇一会子,抽支烟,喝口水。计画一些不切实际的计划,梦想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想。计划是对我有益的,只是难于实现,幻想里包括了各种幻听和幻视,它们自产自消,让我感到慰藉和温情,却总是锉平了我努力的动机。使我懒得去改变,哪怕像针扎屁股一样尖锐的疼痛……

现在是秋天了罢,白天的时候,玻璃窗下的墙角延续开去一条盐碱似的白边,我起先不知道那就是霜,用皮鞋尖一挑一拨,它们便一截截脆弱地断开了,好像还发出了“咯喇咯喇”的声音。如果不是空调排水的管子淌出些水来,恐怕不会有霜罢,我想。如果是夏天,这些水汽很快地流窜到空气里去了,而倘若是冬天,它们只能在结成坚冰之后等待着缓缓升华。我感觉空调和水总有一种奇异的关联,记得老家旧宅的客厅里刚刚装空调的时候,外面走廊的水管里迅速地就能滴出一盆水来,他们告给我说水是房间里的,我到现在还奇怪一个房间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呢?南方的水汽太大了,倘若冬天靠在火炉边上看书,不一会手里的书慢慢一点点地扭曲,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一股子很淡的白色水汽沿着书的下半部分往上蔓延,幽幽地升到半空中去。我特别喜欢把鼻子凑近过去闻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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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堂下面有一道墙,墙的那边就是我上面说到的某农场,现在是秋天,农场里没有什么作物了,野生的植物(齐膝高的狗尾巴草在秋风里平行着摇摆,不时倒下一片;褐色的爬山虎茎上装钉着锋利的倒刺;还有一种植物是红色的,像一棵小松树,上面挂满了颗粒形状的小球,摸上就沾上一手刺眼的紫红)充牣其中,并胡乱地倔强生长着。去年冬天农场里的景象繁荣一些,我记得里面还有一个吸旱烟袋的老汉,照看大棚里的蔬菜,黄昏的时候,光线把他和大棚的阴影拉得极长,无数的老鸹从他们的头顶上聒噪着往太阳的方向飞过去,杳冥的天边有时是血红色的,大多数时间的昏黄的色拉油颜色,我奇怪那么多的老鸹竟没有留下数道弯曲的黑影,如果没被建筑遮掩,那些色拉油颜色的光线就都像用毛刷子均匀涂抹到地上。老鸹兄弟好像并不存在于世界上似的,也说不好它们在那里落脚,好像只是天地之间动若魑魅的黢黑的剪影。老汉这时便很准时地吸着旱烟把骡子拉回去,然后就不知道顺着什么地方爬到那些半圆形大棚的上面,揭开束稻草毯子的绳子,把那些花卷一样就稻草席子一点点地放下去,半个小时的时间,那几座长条的大棚就变成土的了,夕阳也像是跟那个老人讲好了一样坠下去,大半个脑壳没有了,还剩一丝,但世界已经暗了……早饭时间,确切时间大概是六点左右罢,如果不是下雪的天气,老汉又早早地起来,口鼻里哧哧地喷出各种形象的白色氤氲,爬到大棚上面去,肥大的棉布手套摸索出草帘子上的绳,再一丁点一丁点地把那些土的稻草帘子卷成花卷形状,那就是比较费力的事业了,一般我离开饭堂的时候他也很难完成一半。

我觉得老汉从来没注意到有人观察他。他没有惝怳的表情,不怨天,亦不尤人,不张皇跳脱,只是沉默地吸着旱烟,在土坷拉上慢慢地敲掉烟渣,捻着一片叶子揣摩天候的嬗变,眯缝着眼看大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和行人,在太阳底下吃清汤白菜面条,背手牵着头白肚子青驴,在夕照里把稻草帘子打开铺在塑料大棚上,然后弯腰,钻进土的大棚里去……

去年的深秋季节,农场里总是出现一只肥硕的白猫,我在夜里看到一个浑圆的白色轮廓,前面两个小灯泡,一个是幽蓝色,一个是碧绿色,就知道是它在活动了,白天的时候它常常叨着一只耗子从茂密的草丛里走出来,然后一晃就找不到了,或者站在墙头和人对峙,两只眼泛出慑人的蓝光来。它的白衣是什么时候换好的?那个草窝是不牢靠的,树叉也很难依偎出温度来,没有那件厚实的毛衣,瑟瑟秋风就会从各个方向钻进它的骨头和关节的缝隙里,有倒刺的荆棘会划破它没有茧的肚皮。我臆断那是一只野猫,因为它的尾巴总是只直直地挺立着,显得不相信任何人。别人告给我说它经常来饭堂觅食,(食堂的老鼠在它身体里转化成厚厚一层脂肪)这样我就陷入一种等待里了:既希望看到它,丢给它点吃食,甚至抚摩它的后背,手指和后背上的毛摩挲,蹭出一串靛蓝色的电花,又害怕它猛地一下出现在昏黑的走廊里,看到我惊悚地尖叫,浑身的白毛颤栗着竖起来。我发现等待是个准备的过程,时间越漫长,事件便越背离它的本身,所幸我一次也没像想象中一样见到它。

去年的冬天下了几场雪之后,干枯的野草丛里再也没闪出过那只大猫的影子,我想它的形体大概融化在那些积雪和坚冰的白色里了,当冰雪消融、霁色降临的时候,它的灵体和水汽混合作一处,升到泬寥灰白的九天上去,并不稀罕一口小棺。那几个蔬菜大棚也没有再打开,不久以后发现老汉也像那只猫一样不见了,我猜是因为年关到了,老汉处理掉那些黄瓜西红柿回家过年去了。那场大雪就像一次兵燹,兵燹过后,两个参照就永远地跳出了我的视线。

也就是说,从今年的春天起,他们两个形象都变成了我的记忆。现在秋天又来了,前面的大棚只剩下几根铁架,好像查牙的肋叉,零落的塑料碎片夹在铁架的结合里无规则地招摇着,下面是黄土,可以看出以前种过菜的地垄和水沟,但已经被风力吹得没了棱角,那些个稻草垫子,横七竖八地亘在垄上,同去年一样的野草野花毗邻,这一切在残败的风里匪特破败而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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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这座城市秋天的天候是极为宜人的,草木尚未凋,阳光照射在树叶的阳面就像镜子一般地折射出晃眼的光亮,照在阴面就传递出昏沉的墨绿色。干爽的风吹得我很惬意地发睏,别人的感觉大概和我不同,但大体都应该是愉快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候方面没有一点特点的地方大概并不存在罢……而于混沌中错过了欣赏一点风景, 就是人的愆尤了,因为时间是从来不会停滞的,我的一个兄弟从来就不相信日晷能够计时,他告给我说,太阳于同一时间和地球的夹角,是每一天都有变化的。

我还有一点自以为别致的发现,就是即使是这个季节,柳树的伸张还是很快的,十几天时间就能长出二三寸光景来,袅娜的枝条居然弥发出仲春样的生气,从远处看一株柳树就像一头青绿的鬘发,它们的刘海可以扫到我的脖颈位置,而我又不能躲避,只好低下头,让帽檐挡住一部分,任其一个尾巴拂我的下巴——这个经验是我行走在路上时得到的。自然是对抗不过那些精密仪器的,季节上的混淆不可能导致大家对时间本身的混淆,除了我会在一段时间里狐疑地想到底现在是几月几号并回溯对这个时间的记忆,恐没有什么人再昏头昏脑了……趴在地上的时候我经常看到郊区边上来往的训练飞机,它们在我们头顶来来回回地盘桓。一架喷气飞机漂浮在空气中,好像一叶独行的扁舟,后面喷出长长的一道水纹般的尾雾,尾雾的寿命是根据风力的大小来决定的,但是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有时天外的风是极大的,那些尾烟便被折叠成扭曲的一紽蚕丝,风小的时候则是静谧地贲张,随着气流沓飒的舞步一点点地变得肥大,直到没有明显的轮廓。这时它们的边际便被拖成一角一角的利刃,和天空配合成一副彩色雕刻。

这便使我想起每天清早看到的东方天空的模样了:一道精微的狭长阴翳包裹着半个太阳,如果伸直胳臂,用手掌去丈量的话,大概有两匝长,一拳宽,它的中部是明亮的,眼睛很难盯住看,因为阴翳包袱后面的太阳有释放不完的光,它的边缘是含混的,像在云彩上撒了一把沙土,是又一副雕刻。随着时间的移动,这包裹着太阳的阴翳就变成了寻常的丹霞。倘若这时候喷气的飞机出现在东方的话,那条笔直的尾雾就变橙了,像防风打火机的铁丝网里蹿出来的火柱,这种尾雾的生命更短暂,它们只一会子就融入了那些云彩。飞机这时划过了单杠,继续前行,虽则速度不快,但一棵树为它作了掩护,所以我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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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力竟永远那么地难以集中,我几乎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要习惯性地发一阵子呆。我曾经想过要改正,却从未付诸于实践。现在我狡狯得多了,知道把这个致命的弱弊归结为命运,归结于逃脱不掉的宿命,至少要往那玄之又玄的东西上靠,如此我就只好被动地接受了。忏悔荒废时间的罪恶的过去总能让我无比痛苦,我从来喜爱逃避痛苦,善于用各种法门逃脱痛苦。

但有时不是,现在我真的害怕自己一生的时间就像小卖部门口的小姑娘跳房子一样,轻飘飘的三跳两跳就跳没了,不敢让自己做个旁观者。我以为时间这东西是没有旁观者的,谁都置身其中,遁世也不可能遁时,时间到了大家还是各有各的死法。我完全相信时间的绝对的公允,所以即使是爱发迷梦如我,也并没有过成仙成妖以得永年的计划。但我现在有很多的空闲来感受时间流速,因为最近我时常从下午一直到傍晚的如蒿枯坐,枯坐,瞎聊天,从以前的女朋友到现在的女老师,从神话到鬼话,从裤衩的颜色到争论昨天晚上谁的梦呓……废话像个球在我们嘴里传来传去,这时我居然感到小时侯玩皮球的快乐,扎扎实实,童叟无欺……我真的只是埋怨,毫无道理地苛责,却从未把积极的思维落实成卓有成效的行动,并且哪怕些微地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些无聊的时间本身就堆积出了我现在的命途,我现在暂时地相信书能够拯救我,但现在我的书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根本不想拿起任何一本书,认真地阅读它们,渐渐地大脑就麻木了,无聊成为了一种惯性。

无聊的时间在记忆里绝对是一片空白,那些被遗忘的时间等于不存在,我只记得一个片断了:莫名其妙地,一件无聊的事业结束了,谁也不出一点声响,就能听到外面的风飕飕响,声音像顽童在拉胡琴……往窗外看时天确实是黢黑了,对面楼里的日光灯的光线穿过秋天的世界,穿过窗框里的玻璃,穿过玻璃内侧附着的小水珠子,扭曲着进入了我的眼睛。那一个一个的椭圆形的光亮像近在咫尺的火把,虽则静止不动,却像一副地图里的几个定点一样,逻辑性很强地爬梳着我的记忆……离我并不遥远的某个秋天里金色的和灰白色的光,波光粼粼的湖水和像湖面一样涌动的树叶,远处有一个希冀,没有实体只有灰白的颜色,跟这个希冀有关的某个始乱终弃的毒誓,一个老者,一只肥硕的白猫,游过阴翳然后掠过我们头顶的喷气式飞机,四个季度来回更替,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没有边际的永远静止不动的寰宇,嗡嗡乱飞的星球。

这种发呆一般在尖锐哨音里结束,然后,吃饭,吃完饭去走廊里吸颗烟,看看有什么新的事物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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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来总结一下我通篇的赘言,也是一直在深处隐隐魅惑我的问题:时间和时间大概都是一样的罢,一年和一年的时间恐怕也差不多,我没有丈量过,如果守着世界上最精准的钟表来看看时间的推移,这部钢铁机器能够作为标准吗?每一个白昼和黑夜只是天体的移动,公转和自转的精密规程。宇宙当中的时间也用分秒计算的话,我们眼里杳冥的天空的变换和烟霞的移动和分解就显得太幽微了,肉眼所看到的一些一闪一闪的星星许只是天体几千万年爆炸的痕迹。钟表和时间到底有什么必然关联?几万年是个什么概念,对人来说是多久,对气体和光来说是多久,对温度和距离、对颜色和石头、对边缘和实体、对洪荒宇宙来说又是多久?

其实现在我混沌中有个标准,前面说的都没有意义。老汉的乌鸦是最准的日晷,每一页纸都被倒扣过去是台历的宿命,我计漏的铜壶是那些琐碎而又像真正的流水一样的杂沓记忆。那些记忆回溯前涌而没有定数,许多的场景和片断搅拌在一起,是水里的水草和泥沙。

更新日期:2024-05-05